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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93之完美人生陆子坚柏长青后续+全文

火中取例 著

女频言情连载

说起来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后来同妻子谈笑的时候,陆子坚曾想起过十七岁那年冬天,站在雪地里穿了一件红花袄的那个女孩子。年代久远,他已经连对方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异乎寻常的漂亮。第二天他给大姑打过电话去,特意问起那女孩,大姑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多好的女孩呀,你后来带回来的这几个,我一个都没看上!又问,她说,听说是死了。嫁的不好,她男人不务正业,听说经常打她,倒是生了个男孩,十几岁的时候淹死了,她就疯了。疯了有二年,死了。死在一条水沟里。打完那次电话之后的好几年,陆子坚时不时就会想起她。想起那张事实上早已不辨面目却又分明感觉漂亮到不像话的脸。和她那件红花袄。说自责,倒不至于。人十七岁的时候,懂什么呢!当时自己也的确是很...

主角:陆子坚柏长青   更新:2025-06-30 22: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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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陆子坚柏长青的女频言情小说《重返93之完美人生陆子坚柏长青后续+全文》,由网络作家“火中取例”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说起来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后来同妻子谈笑的时候,陆子坚曾想起过十七岁那年冬天,站在雪地里穿了一件红花袄的那个女孩子。年代久远,他已经连对方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异乎寻常的漂亮。第二天他给大姑打过电话去,特意问起那女孩,大姑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多好的女孩呀,你后来带回来的这几个,我一个都没看上!又问,她说,听说是死了。嫁的不好,她男人不务正业,听说经常打她,倒是生了个男孩,十几岁的时候淹死了,她就疯了。疯了有二年,死了。死在一条水沟里。打完那次电话之后的好几年,陆子坚时不时就会想起她。想起那张事实上早已不辨面目却又分明感觉漂亮到不像话的脸。和她那件红花袄。说自责,倒不至于。人十七岁的时候,懂什么呢!当时自己也的确是很...

《重返93之完美人生陆子坚柏长青后续+全文》精彩片段


说起来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后来同妻子谈笑的时候,陆子坚曾想起过十七岁那年冬天,站在雪地里穿了一件红花袄的那个女孩子。

年代久远,他已经连对方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异乎寻常的漂亮。

第二天他给大姑打过电话去,特意问起那女孩,大姑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多好的女孩呀,你后来带回来的这几个,我一个都没看上!

又问,她说,听说是死了。

嫁的不好,她男人不务正业,听说经常打她,倒是生了个男孩,十几岁的时候淹死了,她就疯了。疯了有二年,死了。死在一条水沟里。

打完那次电话之后的好几年,陆子坚时不时就会想起她。

想起那张事实上早已不辨面目却又分明感觉漂亮到不像话的脸。

和她那件红花袄。

说自责,倒不至于。

人十七岁的时候,懂什么呢!

当时自己也的确是很反感大姑安排的那次相亲,那时候,自己心里想的是考大学,是想要亲一亲赵美琴的嘴唇,甚至想跟她一生厮守。

对于那个女孩衣着的土气和破旧,是瞧不上的,对于她初中都没毕业这件事,甚至是鄙视的。

对于她家打算要六千六的彩礼,拿去翻盖房子给她哥娶媳妇这件事,更是极端反感和嫌恶的。

但多年之后忽然得知,她的人生竟是已经以如此悲剧的方式提前结局。

哀伤是真实的。

好几次夜里失眠,他都忍不住想,那是多美多好的一个女孩子啊,比自己这辈子见过的所有电影明星都漂亮。

竟是这样死了。

一想起来就让他心里揪得难受。

所以昨天大星期回来,老娘特意叮嘱,让明天去一趟辛集,还说是大姑特意叮嘱的,去之前要理理头发,收拾得干净漂亮点的时候,上辈子关于那个女孩的所有记忆,就噌的一下,全都塞满了脑子。

要去相亲了。

要去见她了。

一大早起来吃了饭,他把老娘攒了不知道多久的一篮子鸡蛋挎到羊角车把上,接过来五块钱就要走,对老娘的叮嘱都没怎么听,倒是出门前爷爷奶奶居然还特意过来了,俩人都笑眯眯的。

跟上辈子一样,没人告诉他他这是要相亲去了,怕他闹情绪不愿意去。到了辛集乡上,大姑才说了。

她是家里的权威,中专毕业,老陆家唯一的一个干部,现任辛集乡副乡长兼财政所所长,后来在县人大的副职上退下来的,一辈子都是老陆家腰杆子最硬说话最管用的一个。

训陆子坚他爹和他二叔时,那叫一个不留情面。

当然,她很疼陆子坚。

娘家侄子三个,侄女俩,在她眼里只有一个陆子坚,其他的都当小猫小狗看。

大概是因为陆子坚跟她长得最像,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俊后生。

更因为他们两口子都是吃公家饭的,不敢要二胎,就拿娘家侄子当儿子养。

就是最近这些年吧,陆子坚和表妹都没结婚的时候,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要不是表亲不能结婚,我高低不会让我侄儿跑别人家当半个儿!

辛集乡离陆子坚家有近四十里路,前天下的雪,刚化了一半,土路上既坑洼又泥泞,很难骑,到公路上就好了,路已经是干净的。

跟上辈子一样,陆子坚没去理发,直接就骑进了辛集乡政府的家属院。

今天是周六,一家人都在家。

陆子坚的姑父姓柏,一个比较少见的姓,叫柏长青,原来在辛集乡中教初三语文,前几年刚提了副校长兼语文教研组组长,他闺女叫柏幼安,今年读初二。

跟大姑他俩都上学,结婚比同龄人偏晚,生孩子又晚,想生第二个的时候,正好计划生育就来了,当时那情况,管下面的村民,力度还有限,主要是罚款,强制节扎,但端公家饭碗的可就不行了,敢生二胎就直接撸掉。

生孩子晚,错过了生二胎的时机这件事儿,大姑后来后悔了一辈子。

“姑,姑父!”

陆子坚也不敲门,太熟了,直接推着自行车磕开门就进。

这年代的乡政府,都是在政府大院旁边直接建个家属院,有资格住家属院的,就这么一家一个小院子,连房加院也就一百来个平方,当领导宿舍了。

“呦,子坚来啦!”

姑父柏长青从小厨房里探出半边身子来,“先进屋,我马上来!”

“嗳!”

陆子坚停好车子,还凑到厨房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在剁鸡,看来是在预备中午的饭。

在这个年头来说,柏长青算高学历,师专毕业的,大姑就是因为这个才相中了他——当然,想都不要想,在这个家里,是陆子坚的大姑陆玉敏说了算。

不止他们家,大姑这种霸气的女人,在哪里都当家作主。

陆子坚的老妈其实跟她这个大姑子一辈子不合,因为她这个大姑子哪怕嫁人了,依然对这个家庭拥有着恐怖的控制力,偏偏论能力斗心眼掰手腕比地位,甚至就算比长相,她哪一样都占不了上风,只好一辈子生暗气。

大姑就算割麦子都比陆子坚她妈快。

“姑父,俺娘叫我拿的鸡蛋,篮子放这儿了啊!”

“哎呀,带啥鸡蛋,你们留着吃呗!”

“子坚来啦,屋里来乖乖!”

“嗳,来啦!”

陆子坚放下篮子就奔堂屋。

大姑正织毛衣,顺手拉过娘家侄子,带着钩织的针就往肩膀上比了比,喜气里夹着无奈,“壮实了点儿,看来织小了,瘦!”

能不壮实嘛,穿越来三周多,每天自我锻炼和加餐。

一个重生者发自内心的想法就是:成绩好坏无所谓,身体健康最重要。

姑侄俩简单说几句话的工夫,大姑给陆子坚拿了一包牛奶,直接拎闺女干活,“幼安,给你哥倒杯热水,烫包奶喝!”

柏幼安无奈地过来给忙活。

哪怕重活一世,陆子坚也没拦着。

上辈子他对柏幼安可好了。

这丫头考学去帝都的第二年,陆子坚就毕业了,专门在离她学校近的地方租房子,她跟着陆子坚吃住了小十年,一再帮她找工作那都是小事,基本上每个喜欢陆子坚的女孩,都会贿赂她,那时候她才叫一个美,甚至她还在她的那几个闺蜜中间公然拍卖跟陆子坚约会的机会。

后来这丫头结婚,陆子坚哭得比姑父还惨。

牛奶还没烫上,姑父已经擦着手推门进来了。

笑嘻嘻的。

作为自己长得很好看、从小就很抢手的又一例证,陆子坚到多年之后才知道,其实就在这两年,大姑父一直都想撮合着,把他姐姐的女儿说给自己。

用他的话说,那是他们阖家上下几辈子人里最好看的一个丫头了。

而且女大三抱金砖,大点儿会疼人。

但是让大姑直接一票否决掉了,压根儿都没等意见传递到陆子坚的耳朵里。

无他,大姑嫌那女孩太愚笨。

“让她娘拎着耳朵训,连句囫囵话都不敢说,那样的笨种俺家不要!”

这是后来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的原话。


“来乖乖,穿上叫姑看看!”

老规矩,给买新衣裳了。

为什么陆子坚的老妈对自己这个大姑子充满怨气,但一辈子都揭不开这件事呢,还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拿人手短。

仅陆子坚自己记得的,他从小到大就没用家里给买过新衣服。

一年四季从里到外,都是大姑包办。

可着洋气好看的,甚至是大牌子买。

关键还是老陆家的独一份儿待遇,陆子坚的亲弟弟妹妹,二叔家的弟弟妹妹,都没这个待遇。顶天了拣他的二手衣服穿。

为这个,二婶倒是跟大姑吵吵过两回,但无一例外被镇压了。

跟大姑姐吵架本来就丢人,问题她还是个乡长!

大姑就是这么个人,红果果的偏心。

这次买的居然是一件呢子大衣。

长半身及膝的,上手一摸料子就知道肯定很贵。

老实讲,93年的这个时候,曹州地区还没改市,还叫地区行政公署,穷得很,号称是鲁省的青藏高原,教师公务员拖欠工资动辄半年一年都是家常便饭。

副乡长也好副校长也罢,其实日子算不上多滋润。

而且大姑这一辈子当官,用她自己的话说,顶天了就是收点年节的顺手礼,从不贪一分钱。

两口子都当了一辈子官,退下来的时候只有五十来万的存款,给柏幼安交个首付都不够,柏幼安买房子还是陆子坚这个大表哥给出了一大半的首付。

这呢子大衣,估计好几百。

这年头,副乡长一个月也就500来块的工资。

“嚯!还得是我大侄子!瞧瞧,多好看!”

穿上之后对着半身镜一照,不得不说,陆子坚都觉得自己真好看。

已经一米七六的身高,拿到二三十年后也不算丢人,在这个年代的鲁省,更是绝对的鹤立鸡群,他平常又比较注重仪态,站那里腰背笔直,此时呢子大衣上身,越发显得卓尔不群、帅气逼人。

臭美一下年轻时的自己,陆子坚转身就笑嘻嘻,“这是给大姑父买的吧?”

大姑也笑,“你管那个,他穿没你穿好看,再说了,他一个破乡中的副校长,穿那么好干嘛!干净板正就行了!我们子坚才是最需要好衣服的时候!”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吧,后来陆子坚觉得,不管自己对柏幼安多好,都是该的。女朋友有意见,那就分手好了。

我能不要你,但不能不要我妹妹吧?

扭头看,大姑父柏长青隐隐有些肉疼的模样。

陆子坚安慰他,“姑父,我穿几天就还你!”

柏长青嘿嘿笑,装大方,“拉倒吧!穿着!就是给你买的!”

陆子坚真就穿着了。

一杯热牛奶喝完,一路四十里骑自行车过来的汗也落了,大姑陆玉敏这才拉着他说起正事儿,“乖乖,这回催着叫你过来,是姑有个大事儿要跟你说……”

陆子坚从小的性子,也有点随大姑。

要强,执拗。

陆玉敏当然知道自己最喜欢的这个侄子的脾性。

所以她说得诚恳而又夸张。

“你知道,大姑最反对包办婚姻了,我当年撅你爷爷你奶奶的事儿,听你爸妈跟你讲过吧?而且我也最反对咱们这里都那么早结婚!十七八岁的小孩,就结婚了,马上就生孩子……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懂个屁呀!”

然而这是真实情况。

在鲁西南这个地方,一边是穷,一边却是一直都很推崇早婚早育,这年头户籍资料没联网,谁家孩子要结婚,岁数不到很好办,你都不用去找户籍警,村支书就给你办了,明码标价,一百块钱改一岁。

哪怕是到了三十年后,这里不到二十岁就结婚的男孩女孩依然多的是,没法改户籍年龄了,办不了证就先不领证,办酒席,生孩子,到岁数了再去领。

反倒是这样的婚姻,大多长久。

很奇怪的一件事。

“主要是这个女孩太好了!隔着二里地,我一眼看过去,第一眼就能看见她!姑跟你说,你去看看,看一眼,包你喜欢!”

“姑也不催你们结婚,违法的事情咱不干。咱先定下!大城市姑也去过,那城里人也没少见了,城里的姑娘的确干净又洋气,但是我跟你说,一身衣服的事儿!这女孩家就是穷罢了,姑给你养两年,到时候打扮打扮,你瞪大眼全国随便你找去,能找见一个比她好看的,你姑我认可这六千六的彩礼白送他们了,咱不要了,你再去找那个更好的!不信你问你姑父……”

大姑父柏长青笑呵呵的帮腔,“是好!我们学校的学生嘛,打她入学就全校都知道,一辈子未必能遇见一个的漂亮丫头,真是好看,而且品学兼优。就是……家里也的确是真的困难,几间小趴屋,一场雨就能倒那种。”

他叹口气,“交不起学费了,去年初三上学期,上了半个学期,还是退学了。她哥今年都十九了,还没人愿意给说媒呢!咱这里的情况,就这样,出去上学的另说,不出去上学的,要是二十岁了还没个信儿,就不好找了!”

绝对称得上苦口婆心、循循善诱。

然而,他们多虑了。

陆子坚就是奔着办成这件事来的。

“行!大姑,我去见见!”

他答应得干脆爽快。

大姑他们两口子有点懵,但很快,大姑一拍沙发扶手,喜意盈眉,“我就说我们家子坚从小心思透亮,你看看,你看看……”

大姑父呵呵一笑,补上一句,“你大姑没一句假话,一个字都没骗你,等见了那女孩你就知道了!你们学校肯定没有那么俊的!”

说话间,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十点多了!昨天我就跟乡里陈所打了招呼,借他们那个侉子骑,那咱这就过去相相?你大姑毕竟是副乡长,带你去不合适,姑父带你去!那边我也比较熟!”

又跟大姑说:“那边说不定都等急了!这一去还有七八里乡下土路呢!”

大姑当即拍板,指挥若定,“去!你先去骑车,把车骑过来!”

然后伸手一扥陆子坚,“乖乖,你过来,姑还得叮嘱你个事儿!”


所谓侉子,就是两轮摩托带个挎斗的三轮摩托。

在九十年代的城乡,这种侉子是很多基层大量使用的办公车辆,派出所、税务所等等,到大概十几年之后,就基本销声匿迹了。

陆子坚选择了坐在挎斗里。

颠啊颠啊颠!

基本上毫无乘坐体验可谈。

别的不说,重新回到93年,这道路交通情况是真的很差。

这年头的曹州地区绝大部分的乡镇,已经通了柏油路,毕竟大平原,修路成本其实并不算太高,但农村就基本上全都是土路。

开不快,也不敢开快,一路上姑父就一边开车一边跟陆子坚说话。

“他们家那边,基本上都知道你今天要过来相看相看,肯定聚很多人,你呢,到了地方别紧张,大大方方的,看就看呗!”

“你是在村里长大的,没经过也见过,农村这些老娘们,都这样,当着你的面就对你评头论足的,别怵!就你这条件,这大衣一穿,往她家门口一站,她家都算得上蓬荜生辉,只有夸你的份儿!”

“还有,农村庄户人家,干净不了,到了地方,给你端杯糖水,别嫌人家脏,多少喝两口!不过那闺女是个爱干净的,我跟你姑上次过去她家说这事儿,就见她家到处都挺乱,但她跟她妹妹睡觉的那个铺,收拾得干干净净……”

大姑父说一句,陆子坚就“哦”一声。

七八里路,蹬自行车的话,正经得骑一阵子,骑侉子就快了很多,感觉上也就是个十分钟的工夫,已经进村了。

典型的鲁西南农村的面貌。

昨天从学校里回来的时候,陆子坚已经回味过一遍了。

“就前面那个胡同里!”

这句话刚飘进耳朵,侉子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然后就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入目第一眼,有一户人家门口,已经聚了好大一堆人。

刷的一下,陆子坚有点头皮发麻。

但很快,他自嘲地笑了笑,紧张感就又褪了下去。

搁在十七岁的大男孩来说,眼看就要被那么多人盯着,从头到脚的看,还边看边品量,怕不是想一想都要脸红头大。

但陆子坚上辈子见过的大场面多了去了。

那忽然一下来的头皮发麻,其实也不是单纯为了这些围观看热闹的人,而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要去改变一些事情了。

比如,某个人的命运。

侉子还在突突,那边人群已经搅动起来,有人大声喊着进院子里去报信,“来了来了!这小孩可真俊!”

侉子停下,俩人都下车。

大姑父掏出一包烟来,但并没有见人就散烟。

他堂堂辛集乡中副校长,在大姑那里不叫啥,来到这村上,可正经是个人物。

很快就有人主动迎上来握手,看穿着打扮说话,像是个村干部的样子,大姑父这才主动递烟,那人也让烟,大家互相让了两回合,那村干部接过去了。

“这就是我侄子,叫陆子坚。就是他,来叫桂萍相相!”

他介绍一句,又一回首,“这是他们村刘支书,桂萍该叫大爷,你也叫大爷。”

陆子坚自如地伸出手去,面带标准笑容,“大爷!”

那支书愣了一下,赶紧伸手过来,一边握手,一边看着陆子坚,那目光,也是刷刷的放光,“哎呦呦,你俩可真是老天爷凑好的一对!这小孩长得,跟那电视上的人似的!”

大姑父哈哈大笑,洋洋得意,“电视上也没那么好看的!”

这个时候,院子里已经出来人了。

是刘桂萍的爹。

一看就是个老实木讷的庄稼人,尽管应该是用心收拾过了,但这个年代的农民,不管怎么收拾,脸上也似乎总是会有一种灰扑扑的感觉。

他们正是三十年后进城卖瓜卖菜,三十年后六七十岁了,依然活跃在建筑工地上,牙都掉了还在扛水泥的那代人。

大姑父又给做介绍。

陆子坚再次伸出手,“叔,我叫陆子坚。”

他很木讷,显然也不大适应握手这种礼节,勉强握了握手,就只知道往家里让客,“到屋里喝口水,来,来!”

然后一行人进了院子。

陆子坚也就刚进去,就听身后轰的一下就跟炸开了似的。

各种各样的话头,一下子全起来了。

“哎呦,这个小孩长得可真俊!”

“就是,拾掇的也干净,一看就是城里小孩!”

“人家姑是乡长!”

“听说要六千六,桂勇家爹真敢要!”

“嗯!狠着哩!就人家小孩长这样,啥样的找不着!桂萍好看,人家比桂萍也不差啥!我估着,人家不舍得给六千六!”

“就是……”

这已经很好了。

这个年代的村里人,是褒是贬,都是直接照你脸上说的,陆子坚估计是自己这一身造型,把他们都给震了一下,反应有点迟钝了。

进了院子,又是满满的人。

按照陆子坚对这个年代农村习俗的了解,这时候站在院子里的,应该以女孩家的本家亲人和近邻为主了。

当然,无所谓了。

陆子坚一眼就看到了那身红花袄。

懵了一下。

院子里有一堆堆起来的雪,还没怎么融化,她就站在雪堆边。

看来是记忆出现了偏差。

她不是站在雪地里,是站在雪堆边。

呼……

是真好看。

穷困贫寒,难掩殊色。

以陆子坚的人生经验来看,人对于记忆中的美好回忆,是会自带美颜滤镜的,又更何况对于上辈子的他而言,已经是近三十年的时间过去,所有关于这个女孩的回忆,是早都模糊破碎了的,可以说,剩下的应该全都是滤镜了。

记忆中,和情怀中的她,是真的很美。

但真的见到她本人之前,陆子坚是已经做好了会失望的准备的。

毕竟这些年来,他见过太多太多漂亮之极的女孩子了。

这就好比多年之后再吃自己小时候的某样东西,几乎十有八九会失望一样。

然而,四目对视,他下意识地就露出一个笑容。

真美。

没有一丝一毫的失望。

甚至感觉很惊喜。

她比自己记忆中带了美好滤镜的回忆,还要更漂亮。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倒是让陆子坚忽然间想起了一位故人。

同样美得不染纤尘。

这个翩若惊鸿。

那个婉若游龙。


很快就被让到了堂屋里。

一个五官俊秀的中年女人给端来了一个搪瓷缸子。

是一杯意料中的红糖水。

本地招待贵客的最高礼仪标准。

外甥去看舅,侄子去看姑,新媳妇头一次去相家,新女婿登门相亲。

陆子坚没有丝毫的扭捏,也没有大家预期中的脸红,反而是很从容地快速起身,接过搪瓷缸子,“谢谢婶子!”

回身坐下后,他顺手捧在手里,先浅浅地咂了一口。

水很热。

不经意间抬头,又瞥见了她。

这一次,她没有对视,一扭头,转开了目光。

而且这次脸红了。

进来前陆子坚就从院墙外打量过了,进来再看,这屋子果然很低矮破旧,抬头间隐约能看见上头应该是有好几处地方都漏光了。

家里要娶儿媳妇,这样的屋子肯定没人愿意嫁过来。

陆子坚时不时低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着手里的红糖水,听那边村支书跟大姑父聊天——她爹娘似乎也不怎么插得上话。

还是那句话,乡中副校长,可是有身份的人。

只有村支书够资格接待。

俩人聊了几句这个年代的话题,村支书再次毫不吝啬地夸起陆子坚来,还扭头问了一声,“桂勇家娘,看看,相中了不这小孩!多俊!”

那中年女人笑起来,点头,“是俊!”

于是村支书回头,“有孩儿她娘这句话了,柏校长,跟陆乡长你俩这个大鲤鱼是吃定了!”

大姑父哈哈大笑。

这年头农村的媒人,讲究说成了亲要吃一条大鲤鱼。

正说话,忽然门口一暗,有人进来,陆子坚下意识地扭头看。

一米七出头的身高,一张看上去有些稚嫩的脸庞。

村支书开口,“这是桂勇,桂萍她哥,小孩……叫陆子坚是吧?你也认识认识,这往后就是恁大舅哥了!”

陆子坚当即站起身来,一手捧着搪瓷缸子,一手伸过去,“哥!”

刘桂勇的表情似乎有些复杂,进来的时候,应该是带着些怨气的,但进来之后看见陆子坚,却又有点愣,这时候还没回过神来,但下意识地就伸出了手。

这个年代的男孩子,一米七出头可不算矮,但是站到陆子坚身前,他赫然发现,自己居然需要微微仰头跟对方说话。

更主要的是:如果妹妹是嫁给这个男孩的话,似乎也并非不可接受!

虽然自己爹娘提出的六千六的彩礼,实在是让他觉得相当羞愧。

正经人家嫁闺女,彩礼要一千二,算正常,六百八百都有,一千六、一千八也有,但六千六……叫谁说,这也得算是卖闺女!

偏偏把桂萍卖给人家,换了钱还是为了给自己娶媳妇!

“嗳,嗳,坐,坐吧!”

怨气要退还没退干净,心里又几乎是一瞬间就对陆子坚很满意,让他刚进门时候身上的那股子锐气,一下子消退了个干净。

剩下的,反倒都是木讷和拘束了。

兄妹俩都很俊。

但哥哥就只是正常认知中的浓眉大眼五官端正一脸正气。

至于妹妹……

“那行,咱先就这样,反正我看这个样,桂勇他爹娘都相中咱这小孩啦,那柏校长,咱出去站站,叫他俩小孩说说话。”

“好!”

加一起不超过十分钟,但结果显然是双方都很满意的。

于是堂屋里的人都呼呼啦啦站起身来,鱼贯而出。

临出门前,大姑父冲陆子坚使了个眼色。

路上交代过的,“你也是上了那么多年学的,到时候别发怵,叫你跟她说说话,你就好好发挥。虽说她家是图彩礼,女孩能相中你也很重要。”

屋子里很快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屋外村支书还在继续往外赶人,很快就连院子里也没人了。

然而她依然还是站在那里没动。

陆子坚把搪瓷缸子放到相邻的木椅上,笑着看她,“你……坐下不?”

她扭头,睇过来一眼,两步,走到对面的长条凳上坐下了。

低着头。

在这个年代来说,她的身量不算矮,一米六五上下的感觉,正常中偏高了,搁到三十年后,也得算是女孩的正常身高。

当然,以陆子坚现在一七六,将来定型一七八的身高来说,稍矮了一丢丢!

这大约可以算是她身上唯一的一点稍稍不足了吧!

当然,这不怪人家。

主要是陆子坚的身高在这个年代、在同龄人中算偏高。

在这个年代而言,一个女孩一六五的身高绝对不是缺点。

而且能看得出来,她身量很好看——大冬天里,她穿着厚厚的棉袄,按说是看不出所谓身材的,但很奇妙的是,这女孩只需要往那里一站,仅凭直觉,就能给人一种这女孩一定身姿绰约窈窕的感觉。

“你肯定不愿意那么早就嫁人吧?”

这是陆子坚的开口第一句话。

女孩瞬间扭头看过来,脸上是诧异的表情。

陆子坚笑了笑,说:“我听说你的成绩其实挺好的,是后来没钱交学费了,才退学的,是吧?”

女孩重又低下头,半天,“嗯”了一声。

陆子坚就又说:“那就对了,他们就在外头,不会给咱们留太长的说话时间的,所以,我就长话短说了,有说的不对的地方,你别生气。”

女孩又一次抬头,看过来。

感觉得出来,她身上虽然有着这个年代女孩,尤其是农村女孩身上固有的那种羞怯,甚至面对未知的人和场合的时候,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卑,但她的性子应该是并不怯懦。

甚至于,陆子坚觉得,如果给她的这张脸打98分的话,她眉宇间那一抹飞扬的英气,与眼眸流转间的那一抹妩媚与温柔,应该是各占一半的。

人嘛,好看到一定程度,什么五官好看啊,骨相美啊,是都已经有了的,那是基础配置,再往上走,能否在85分、90分的基础上再拔个高,看的就是气质,和百花各妍的精气神了。

这女孩的精气神几乎满分。

此时她眼眸中带了一抹疑惑的神色。

却依然明艳动人。

“接下来你要是没意见的话,咱俩就先定亲,但并不着急结婚,都太小了。你爹娘提的六千六百块钱的彩礼,我大姑说她出,一定会给的,除此之外,我会跟我大姑额外提一条,就是要求让你回学校上学。”

“你不用担心学费,暂时的,学费我大姑肯定愿意出,六千六都拿了,不差那百八十的,以后的话,你同样不用担心,只要你能考上高中,或者中专也行,学费我来出,别不信,我很快就能赚到第一笔钱了,肯定出得起。”

“你呢,不要想别的,就好好上学,一直到你中专毕业,或者大学毕业,学费、生活费,我都给你出了。当然,就算你大学毕业了,你也不需要非得嫁给我。等你工作了,能自己挣钱了之后,包括现在我大姑给你家的彩礼,包括你以后的学费、生活费,你是需要都还给我的!”

“你看,怎么样?”


女孩的眼神里满是诧异。

但她仍旧一句话没说,定定地看了陆子坚两秒钟,就又低下头去。

陆子坚端起红糖水,又吸溜了两口。

“行?还是不行?”他问。

女孩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陆子坚笑了笑,“没见过那么傻的人是吧?呵呵,我不是胡说的,我是的确觉得,能顺手帮你一把,我很乐意。我问过我姑父,他说你成绩很好,不是那种怎么都学不会的,那你就该好好上学。”

“你不用觉得那么大一笔钱,你就必须嫁给我了,没那一说,咱现在定亲,也就是让我大姑放心,让她愿意帮着出这笔钱罢了,将来你把钱还上,咱俩之间这事儿,就当没有一样。”

“我现在跟你一样,也是个学生,没啥钱,我家里其实也不富裕,比你家好点儿,也有限。这个钱,就暂时让我大姑给垫上,但是不吹牛的说,你家要的彩礼钱,或者你以后的学费,我都没当过一回事。”

“不用多久,再过十年,哪怕是你自己回头看,也会觉得,几千块钱叫个啥事儿啊!啥事儿都不算!犯得上把自己的一辈子给卖出去?不值得!”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抬头又看了看屋顶,伸手一指,“你瞧瞧你家这屋子,彩礼钱能让你家翻盖几间新屋子,让你哥能说媳妇,但能从根子上改变你家这情况吗?改变不了的!能改变这个的,只能是你好好上学,将来考上大学,去大城市挣工资!……咋样,行不行的,你说句话呗?”

女孩仍旧低了头,不说话。

啧!

陆子坚想了想,说:“我姑父说你成绩很好,我记得初三课文上有一篇《出师表》,你还能背不?你要真是不愿意跟我说话,就背一段课文?”

女孩忽然抬头,看了过来。

眉敛三山,眸聚星河。

真好看。

她认真地说:“我……会说话,不是哑巴!”

陆子坚当场失笑。

实在是没忍住。

“没说你是哑巴!你刚才不还‘嗯’了一声嘛!你能背哪段背哪段,要不背首诗也行,总比你老是不愿意开口说话好吧?”

女孩低下头去,又不说话了。

陆子坚也是没招。

前后两辈子,还没谈过那么别扭的恋爱。

又喝一口糖水,他放下搪瓷缸子,手伸进口袋,摸到了出门前大姑悄悄塞给的那块女士手表。

实在不行只能就这样呗,就当她同意好了。

手表给她带上,这件事就算成了,打道回府。

重活一世,说完全不看重钱,那是扯淡,没有人比重生的人更知道金钱的美味了,陆子坚也正在想办法赚自己的第一桶金。

但看重钱,不代表爱钱。

重活一世,要还是整天钻进钱眼里,那只能说你上辈子活得太失败了。

钱是手段,是必要条件,但不是目的。

这年头的几千块钱虽然是真的值钱,但放到一生的长度来说,是真的屁都不算,就算能顶十年后的一百万又好如何呢?只是钱而已。

如果能让一个这么美好的女孩子,就此有了摆脱未来悲惨命运的契机,那这笔钱花的就实在是太值了,甚至将来她还不还都无所谓——上辈子陆子坚长达十几年资助贫困学生,每年都会抽时间到贫困山区跑一圈、住几天,也从来没想过会得到什么回报。

同样的道理,一个重生的人了,看到个漂亮点的就想拉到自己怀里,也是上辈子太缺了——陆子坚上辈子实在不缺这个。

他坚信自己重活一世,更不会缺。

用几千块钱提前绑定一个漂亮媳妇儿这种事,他有点不屑。

大拇指在表盘上轻轻摩挲一下,他正要把手表掏出来,完成大姑的叮嘱,走完这最后一步程序,这个时候,女孩却忽然开口了——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

“行了行了!”

陆子坚又笑起来,但还是在中间把她打断了。

普通话居然意外的还不错,没被这个年头老师们普遍的曹州普通话给带歪。

“知道你会说话啦!”陆子坚笑着,想着女孩已经退学一年的事情,“看来当初的成绩是真的不错,到现在还能背过去!”

女孩终于再次抬头,看过来。

看来这段课文一背,倒是真的让她变得自如了起来。

“我想上学!”

她说。

神态认真,眼神坚定。

陆子坚点点头,“嗯”了一声,从口袋里把梅花牌女士手表掏出来,亮给她看,“也是我大姑给我预备的,我给你带上,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行不?”

这一次,女孩只是片刻的犹豫,就果断伸出了手。

真好!干脆痛快!

就喜欢这种性格的人。

不拘男女,跟这样的人共事,不会累。

“左手!”

陆子坚起身,走过去。

女孩换左手伸出来,眸子向上挑着,一眨不眨地看着陆子坚。

清亮亮的桃花眸子。

红花袄的袖子撸起来,露出雪白雪白的半截小臂。

陆子坚跟她对视着,沉默着把手表给她带上,调整一下腕带,笑笑,顺口而出,“你皮肤真白!跟这只表很搭!”

她一下子把手臂收了回去,撸下袖子来,迟疑一下,居然开口说:“冬天,捂的。夏天干活的时候,没那么白。”

陆子坚笑了笑,后退一步,“那行,你要是没别的事儿的话……”

“你家在哪个庄?咋走?”她忽然问。

陆子坚愣了一下,扭头找,这屋子应该是认真扫过,连个柴禾棒子都找不到,他就从自己口袋里摸出钢笔来,敛了大衣的下摆,蹲下。

“这是你家,这是辛集乡,从辛集往北,十几里地吧,这是隋屯乡,再往北,十几里地,加一起是三十二里地,这是徐垓乡,乡里就这一个大十字路口,路两边栽的是黑槐树,这个十字路口往东走,一直顺着路,不拐弯,中间过四个庄子,到第五个,你看见一家代销点,它就叫‘陆家庄代销点’,你就从它旁边的胡同往南,走到头,有条河,你面朝着河,左手第五家,红大门,四间砖房。”

他抬起头来,笑着,“记住了?”

她点了点头,居然也露出笑容,认真地说:“记住了。”


前后不知道有没有半个小时,相亲结束。

坐上侉子,在突突声里离开时,陆子坚回头看了一眼。

刚才躲在屋里不出来的刘桂萍,居然又出现在了她家的大门口,遥遥目送。

陆子坚笑了笑,收回目光。

中午在大姑家吃的饭,炖鸡。一边吃肉,一边听大姑父在那里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一帮看热闹的人都被小帅哥给镇住的情景。

大姑很得意,“那当然!我家子坚走哪里都拿得出手!”

一切都按照她最初拟定的剧本,进展的很顺利。

唯一让她犹豫的,是陆子坚提出要让这个女孩回乡中,继续上学,而学费明显是需要她给出。但她犹豫的理由,却让她有些说不出口。

她自己就是读书改变命运的典型案例,要不是当初闹生闹死的逼着爹娘买了三斤肉两只鸡,趁晚上跟爹一起送过去,让老支书同意给盖了章,推荐她这个工农兵小将上了中专,她一个农村家里出来的孩子,凭啥现在当官?

但正是因为有着自己的经历,又使她深知,女人一旦读了书上了学,走出去,见了世面开了眼界,心就变了。

所有的淳朴与守旧,会在几年的时间内就褪个干净。

现在国家的发展越来越快,发展的越来越好,外头那大城市,多先进啊,像刘桂萍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一旦要是出去读了书,她还能愿意回来?

姑且不说那么漂亮一个女孩子,要是再上了大学,会有多少优秀的男孩子去追求,就算是这女孩不变心,她想留在大城市里,陆子坚还能回来?

自己好不容易培养起来这么一个称心如意的,将来他哪怕考个师专回来,好歹也要给他塞到政府里,有自己给他铺的路子,又有他自身那么好的条件,二三十年后,怎么不得混个正县级?

那样一来,老陆家在县里就算站稳了。

这是子子孙孙都跟着沾光的事儿!

一辈人里能出这么一个,一大家子跟着风光几十年!

哪能让个女孩给拐带走了?

但陆子坚却好像是很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似的,只用了几句话,轻飘飘的,就给她这说不出的顾虑,解开了扣。

他说:“姑,得让她再上几年学,我不想让你现在就给她找个班上,哪里都没学校里干净,我也不想让她留在村子里干活,晒黑了不好看。”

陆玉敏陆乡长秒懂了。

放到学校里再养几年,的确更好。

像他说的,学校里干净。

扔到哪个厂子或者单位上,指不定哪天就让人勾搭走了。

让她继续去上学,考上考不上无所谓,实在不行,回头给她找找关系,分数大差不离的话,看能不能上个卫校啥的——这个思路更好!

于是她一言而决,“那行,就这样!让你姑父给办!”

家里现放着乡中的副校长,要上学太容易了,姑父撇撇嘴吐了鸡骨头,说:“反正工资拖了七个月了,学费从我工资里扣呗!”

有他这句话,事情就算彻底定局了。

接下来,陆子坚当然要回去继续上学,但定亲的事情,大姑和大姑父就会代为忙活起来了——今天在刘桂萍的家里,大姑父已经跟他们商量好了,回头她家就找人给合日子,选个年前的好日子,两家正式“换书”。

所谓“换书”,就是两个年轻人互相交换红宝书的意思。

交换伟人语录,代表定情、定亲。

早年的老规矩了,现在已经不换书了,改成男孩带女孩到城里买身衣裳,好好吃一顿,逛逛街,但这个叫法就一直延用到现在。

换书的时候,就要给彩礼了。

…… ……

说说笑笑间吃过午饭,陆子坚擦了嘴抬腿就要走。

他还有自己关切的事情,下午要回家蹲守小卖部,等一个电话。

临走时大姑又塞给五十块钱,陆子坚也没推,接过来了。

正好就又看见柏幼安在那里撇嘴。

哪怕是多少年之后,她还提起来就念叨这事儿,说她从小到大一直感觉她自己是领养的,而陆子坚才是他俩的亲儿子。

她每次这么说,陆子坚就嘿嘿笑。

也行了,后来陆子坚对她,比对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都好,陆子基陆子美在县里买房,虽说都是陆子坚出的全款,但县里房子便宜,那时候才七八万块钱一套,而柏幼安在帝都买房那时候,他可是给了一百多万!

又是一路四十里地骑回去,陆子坚不得不感慨,年轻这会儿自己的身体是真好,搁在三十年后,就这二八大杠一天干四十公里,估计人都直接废了。

挣钱不容易,年轻的时候谁不是拿命去拼啊!

干得虽然不是力气活,但每一步决策都要深思熟虑,成夜成夜的睡不着,要么一个人长考,要么开会说服别人,尤其最开始,什么事情都要操心,都要亲手经办才踏实,动辄两三天不睡连轴转,都是常事儿。

时间长了,一身病。

年过四十之后,也有钱了,但所有的伤痕,一路走来对身体的所有虐待,都留在了身体里,不可逆。

微信里中西医的教授们,加了一大堆。

屁用没有。

年轻才是最好的药。

一路骑到徐垓乡的时候,他去买了两块钱糖糕,想了想,又称了二斤油条一斤麻花,回到家,糖糕给爷爷奶奶,就说是大姑让买的,油条留着家里晚饭吃,那一斤麻花,就给陆子基陆子美打牙祭了。

这年头的孩子,整天馋的不行。

而事实上就是,除了陆子基陆子美,大家根本就不关心他买回来了什么东西,就连陆子坚他娘,这时候也没心思埋怨他乱花钱。

大家全都是追问相亲咋样。

能有啥说的?

女孩很俊,超级俊,但我也不差,看见没,这大衣,俺姑给我买的,穿这个往他家门口一站,全都给镇住了。

一次完美的相亲!

最近就研究换书。

于是……阖家欢乐。

这时候陆子坚才看见,老妈手里原来早就有了刘桂萍的照片。

尽管只是个一寸照,但是是彩色的。

看样子像是从什么学生档案上揭下来的。

这时候她从口袋里拿出来,又看,笑眯眯的慈祥模样。

这应该是她少有的跟大姑达成了意见一致,甚至很感激大姑给操持的事情。

但陆子坚顾不上他们了,几句话交代完就想跑,但一家人还是拉着,问这问那,不一会儿就连二婶都串门来了,又问一遍。

没等陆子坚跑掉,街里小卖部的陆研祥就跑过来通知,“子坚,有个女的打电话找你,她说十分钟后再打过来!”

陆子坚赶紧答应一声,“嗳!马上来!”


在93年的这个时候,电话还很稀罕。

整个陆家庄,一共只有三部电话,一部在村支部,一部在代销点,还有一部,是陆研春家里自己扯的,他爸跑大车,有钱。

村支部在后街,离得比较远,当初陆子坚给鞠晓燕留的是代销点的电话。

接打都收费。

不急不慌地溜达到代销点,也就等了几分钟,电话就响了,陆子坚直接接起来,“喂?燕儿姐吗?我陆子坚。”

电话那头是靳晓燕,但声音有些发颤,全无往日的脆爽劲儿,“嗯,是我。事儿成了,我刚才把合同签了,20万块钱的提货押金也交了。从1月1号开始,咱就是孔府家在曹州地区的总经销了,到明年年底。”

“呼……”

听到这句话,陆子坚不由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来。

事情没落定之前,终归还是悬心的。

现在好了,大局已定。

“办的漂亮!我就知道你燕儿姐出手,没可能拿不下来!”

“少来这一套,20万啊!加一起是25万!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嘛,装了一大包!这里面一多半都是我借来的,这一把,我算是都押到你身上了,要是赔了,这辈子我就吃定你了!你走哪里,我跟到哪里,这一辈子你都得管我吃饭!”

“管!管!放心,不但管,还管饱!”

赔?

怕是不容易。

九十年代的国内市场,多的是各种叫后来人感觉瞠目结舌的骚操作,一步迈对了踩到风口上,马上就飞起来。

陆子坚上辈子在这几年的年龄段,其实没怎么关注过这个,是后来大学毕业之后,才反过来学习、看书,了解了很多九十年代这些年国内经济的基本情况。

深思熟虑,外加对自己能调动的周边情况的了解,他最终选择了在今年就下场,先捞点钱垫垫饥再说——倒不是非得急于挣钱,主要是一来家里太穷,就算有大姑补贴,也穷,提前出手捞一点,先把这个急穷给解了,二来就是,这个钱真的是太好赚了。不赚简直王八蛋。

就在今年,孔府家酒会以一个一千多万的价码,拿下央视黄金时段的广告,这一届还没正式喊出标王的口号,今年应该是算试验一下,但待遇其实是标王的待遇了,于是孔府家酒就吃到了央视大招的第一波福利。

孔府家酒,叫人想家。

这句广告词,红了一整年。

以地方小酒厂的规模,说实话在紧紧毗邻的曹州地区销量都很有限,在94年这一年,却一下子在全国都卖疯了,当年销售额差一点儿就冲破十个亿!

这一下把相邻不远的同行孔府宴酒给馋得不轻,到年底的时候,孔府宴直接砸了三千多万,拿下名义上的第一届央视标王。

95年,孔府宴酒也同样卖疯了。

喝孔府宴酒,做天下文章。

又响亮了一整年。

然后就是同省的秦池,又卖疯了。

鲁酒三连斩。

鲁省不是没有好酒,但这个年代,是真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接连出手上位的三家,其实规模都有限,酿酒水平也有限,却因为足够胆大,吃到了国内市场最肥美的一波广告效应,一直到秦池飞速的崛起又迅速的垮台,留下一地狼藉——最直接的后果,是鲁酒得了一个“广告酒”的名头,从此迎风臭十里。

直到多年后人们提起来,仍然会说一句,“鲁省没好酒!”

后来晋省假酒案一爆,汾酒一下子失去了竞争头牌的机会,北方酒可以说是就此衰落,然后就是茅五在商品时代的飞速崛起,坐稳了前两名。

这种大的风云,陆子坚当然没资格参与进去,但借着这股风捞点小钱,却是没问题——可笑不可笑,仅仅只是一个时间差,靳晓燕居然只花了20万,就拿下了孔府家酒明年一整年在曹州地区的总经销权。

因为她愿意押20万给酒厂,同时还送了5万块给销售副厂长。

而她的竞争对手,只愿意继续押10万,表示孔府家酒不好卖,押太多也不敢提货,卖不动。

在过去,直到现在,这都是实情。

陆子坚自小在这方土地长大,本地的男孩子,十五六岁就开始上桌喝酒的有的是,酒桌上没少听大人们纵横捭阖地讨论本地的各种酒。

这地方人爱喝酒,不但喝出了规矩,甚至喝出了礼仪,所以,一个地区,九十年代大概800万人左右,别看穷,酒厂却多。

曹州老窖、水浒特曲、花冠、四君子,等等。

基本上每个县都有自己的酒厂,而且都有拳头产品。

再加上一些地方保护,外面来的酒,在本地基本卖不动。

然而后来,为外来酒打开了销路的,正是孔府家酒——只能说,还从未接受过真正意义上的广告轰炸的国内人民,还是太单纯了。这年代的人,普遍认为既然央视都做广告了,那肯定是好东西!

一夜之间,大家都喝起了孔府家酒,都说是好酒。

人家广告都干到央视去了,酒还能差了?

请客,送礼,喝这酒就有面子。

蔚然而成风尚。

虽然辉煌就一年,虽然最多也就拿下一个地区的经销权,但小捞一把,够了。

…… ……

正是下午三点来钟,这年头的农村,一到冬天的农闲时节,男男女女基本上就没什么活儿可干,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只能守着贫穷的清闲,每到这个时候,像代销点这种地方,就总是挤满了人。

一大帮老爷们闲来无事,挤在只有十几平方的代销点里,看着十七寸黑白电视里县电视台播的老电视剧,津津有味。

烟味大到呛人。

陆子坚倚着墙壁,除了偶尔开口问几个关键节点之外,话很少,主要是听电话那头的靳晓燕说她此行的过程。

这是个麻利而又聪慧的女孩儿,虽然初中都没毕业,但做起事情来很有章法,只能说,她果然不愧是那种天生就该发财的——稍微给个火星子,就点着了。

“行,我明天下午回学校,到时候再细说。”

足有十几分钟,电话挂断了,一算账,加上上一个陆子坚没接到的一分钟在内,十二分钟,三块六。

贵是真贵,但也没啥好说的。

给钱。

正好是电视剧播完了一集,一帮老爷们点烟的点烟,闲聊的闲聊,忽然有人主动开口,“子坚,快考大学了不?”

陆子坚笑着,“还得一年多呢三叔!”

“好好考!”

“嗳,好!”

说话这人,是陆子坚的堂叔,跟他爸陆研贵一个爷爷的。

说来可惜,他其实是陆子坚的祖爷爷的后代里,尤其是在他们那一辈人里,最有读书天赋的一个了,陆子坚从小就听他的故事长大。

八十年代他参加高考,第一年距离分数线差1分,复读,第二年差17分,复读,第三年差32分,成绩出来,据说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呜呜呜地哭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去学木工活了。

他手艺很好,现在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木匠,做门窗、打家具、砍梁头、合棺木,都找他,他闲了特别喜欢看书看报看电视。

陆子坚至今还记得,七八年前自家翻盖这几间砖房的时候,就是他全套木匠活跟下来的,盖房子时正值暑假,陆子坚就负责帮他拉线,一人拉一头儿,从中间扯起线来一崩,一道黑线就在木料上留下了。

正是从他嘴里,当时还上小学的陆子坚第一次听见了“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这些话。

浅聊几句要走,忽然有个膀大腰圆的人走进来。

“拿卷卫生纸。”

老板答应一声,给拿纸,屋子里不少人这时候就缓缓地笑起来。

毕竟有人不怵,敢开这人的玩笑,“又恁妈逼买卫生纸,上回是谁叫俺二嫂撵得满街跑?看来那回还是没揍好你!恁娘说你啥忘啦,金腚银腚啊,一个大男人家使卫生纸擦腚?”

哄堂大笑。


被打趣的这人,叫陆研斤。

在九十年代来说,他在方圆好几个县的范围内,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一个大混混。

就是在他身上,陆子坚第一次见到纹身这个东西。

小时候一直觉得他很威风,长大了之后听到更多东西,才不那么崇拜他了。

他的个子不算多高,但在这个年代也不算矮,约莫一七零上下了,主要是他人很壮实,真正的膀大腰圆那种,胳膊跟正常人大腿差不多粗。其实长得挺帅,但很凶,属于一看就知道这人很能打那一种。

他八十年代崛起,九十年代初期可以算是巅峰期,后来严打,老老实实在村子里待了两年,几年后拐了邻村的一个年轻小媳妇,跑了。零几年回来,试图重振声势,但已经大不如前,年轻一辈已经起来了,不怵他。

到了零几年那时候,有一次陆子坚回来帮着家里收麦子,听爸妈说,他现在负责领收割机——所谓领收割机,就是附近几个村子的麦子,他全包了,不许别的收割机进场,由他指定几个收割机来割,他每亩地里有抽头,但负责帮外来的收割机平事儿。算是收保护费。

像他这种人,哪怕是落魄的时候,等闲也不会有人愿意惹他,哪怕是本村的,但本家例外——开口就骂的,是他本家的叔。

陆研斤这人对外或许千坏万狠,但在本村的名誉,却并不算太差。

因为他特别孝顺。

而且至少是在2000年之前的鲁西南地方,乡村宗族势力依然强大到令人望而生畏的程度,再大的混混,也不敢招惹家族。

陆研斤在外面再牛逼,回到村子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儿可能就敢抓起棍子就抽他,关键他还不敢还手。

他可以骗邻村的小媳妇跟他出去浪荡几年再回来,村子里没人管,但他如果敢拐本村的小媳妇走,等待他的绝对是宗族的铁拳。

就在去年冬天,派出所到处抓他,找不到,找他娘,他娘啥都不知道,找村支书,没用,没办法了,找家族长,痛陈利害,希望他主动投案自首,因为他罪过不重,投案自首就更轻了,家族长就找他娘,就一句话:小二斤这回要是不回来,到时候恁两口子死了,不许他回来跪棚发丧!

第三天,他回来投案自首了。

判了六个月。

至于他因为买卫生纸擦屁股被他娘满街追着打,反倒是几年前的老梗了。

村子里传为笑谈。

其实哪怕是直到现在的93年,在鲁西南的村庄里,也默认卫生纸是妇女用品,男人少有用卫生纸的——包括上高中住校之前的陆子坚。

有孩子的人家用写过字的演草本,没读书孩子的家里,就用草纸擦屁股。

陆研斤看清说话人是谁,被打趣了也不生气,就只是笑笑,付了钱接过卫生纸,临走时候又忽然回头,“对了大叔,听说你那时候偷过生产队的牛粪是不?”

一屋子老爷们,又是一次哄堂大笑。

气得那人脸通红,“恁妈了隔壁小二斤,日恁娘个熊屌操哩,你妈逼早晚有一天还得进去!”

陆研斤笑嘻嘻地扭头走了。

那人虽然被戳了短,也顶多只是敢乱骂,不敢追出去咋样。

虽说是叔,哪怕追着打,量他也不敢还手,但说到底,大多数人是怵的。

陆子坚笑嘻嘻地跟着看了几分钟热闹,这才离了代销点,回去正好一家人还没散,陆子坚就趁热打铁开始问陆研斤家堂叔偷过生产队的牛粪这件事。

这可是个好笑话。

但是得往前追溯二十多年了,连陆子坚他娘都没资格讲这个古,那时候她还没嫁过来,得爷爷奶奶亲自出马,说起那人把偷来的牛粪都埋到自家院子里的梧桐树底下,结果还是被循着味道给挖出来的故事……

这种听爷爷奶奶说起从前的感觉,真的是好久没有过了。

陆子坚听着听着,跟着哈哈大笑,但笑过之后,却忽然有些伤感。

爷爷在04年,奶奶在06年,先后故去。

这些故事没人再讲了。

然后,就是他自己已经在给儿女们讲古了。

讲科学,哪怕还是找了他们上辈子的那个妈,但是自己那三个孩子,怕是永远也不可能有了。会有的,顶多是他们的弟弟妹妹。

唉!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吃过饭,陆子坚的老爸就带着陆子坚和陆子基一起铡花生秧、铡玉米秸,给家里的老牛、两头猪预备饲料,但老妈却已经开始和面擀饼,陆子美负责烧锅——现在的高中普遍都是四周一次大星期,住校的学生当然都是四周才能回家一次,家长普遍都会给孩子带点粮草回去。

陆子坚每次回来就都会带两样咸菜、十几张葱花饼、几斤炒面回去。

老咸菜,也就是腌萝卜,切丝,多放油,多切葱花,炒得喷香,尤其适合就馒头吃,自家腌制的菜瓜豆瓣酱倒是不用炒,待会儿中午吃饭的时候蒸一下,都装玻璃瓶里,每样带一大瓶去学校,主要是早饭晚饭的时候吃,省了两顿菜钱。

别的同学也都带。

早饭晚饭的时候,大家各自拿出自己从家带来的咸菜,交换着吃,食堂里到处飘的都是这种重油重盐炒葱花混合的奇特香味。

葱花饼和炒面,算零食。

十六七、十七八岁的男孩子,饿的特别快,上午做操的那个大班空,很多男生都会想办法垫吧一口,晚自习放了学更饿,方便面多贵呀,还不顶饥,还是自家带烙饼更好,便宜、方便还抗饿。

炒面耐放,后吃,拿开水一冲,香喷喷。

葱花饼放不太久,虽说天冷,倒是不怕放坏了长毛,主要是会变干,嚼起来累牙,撕不动、咬不烂。

眼看十点来钟,炒面炒好了,十几张大饼也烙出来,老娘疼孩子老公,也不管不到饭点了,趁热打发一人吃了一张饼,剩下的就晾一晾,放凉了,全给陆子坚装上。然后就又该操持午饭了。

一家人正忙忙叨叨,不知道什么时候,半敞的大门口站了一个穿着红花袄推着自行车的女孩子,院子里干活的几个人都没发现,反倒是要出门拿柴禾的陆子坚他娘先看见了,她跟女孩对视了一眼,“呀”了一声,也不拿柴禾了,匆忙间在围裙上擦一把手就快步迎过去,“你咋来了妮儿!子坚,来!”


陆子坚闻声走过来,看见了她。

还是穿了昨天身上的那件红花袄,这时候刚叉好一辆老旧的二八大杠,从车后座解开绳子,拿下一个蒙着布的篮子来。

一挑头,她也看见了陆子坚。

但很快就转开目光,低下头,“婶子,俺爹娘让给你跟俺叔送点枣来!”

明明臊得脸通红,却还是一板一眼地说完了该说的话。

她今天扎了两条麻花辫,更乡土风了,但实话说,没昨天的单马尾好看。

当然,毫无疑问会更受上了年纪的人喜欢。

陆子坚他娘接过篮子,眼神儿像是被粘到姑娘脸上一样,不舍得挪开,看都不看手里的篮子,一连声地说:“嗳,嗳!谢谢恁爹娘,来妮儿,来,家里来!”

她赶紧摇头,“不了,不了。”

虽说婚事已经口头说定了,但是还没换书,就算换书了,女孩子家婚前自己跑去婆家,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光鲜事儿——倒是有新媳妇相家这道手续,但那是得在媒人的带领下,一般还会带上两个本家的年轻婶子、嫂子之类的,作伴来。

像她这么自己跑来,在农村人看来,是自己轻贱自己。

不贵重。

爹娘都不让来,怕婚事还没定,让未来婆家看轻了,但她认死理儿,非得来,一大早上起来,就装了一篮子晒干的大枣,不管不顾的骑了五十里路,来了。

但来了归来了,在未来婆婆面前,还是怯懦的。

尤其是……不能进门。

只是想再看他一眼而已。

“娘,你去忙吧!”

陆子坚已经走过来,扥了扥自己娘的袖子。

老娘回过神来,“嗳,好,好,恁年轻人说说话,我去做饭去妮儿,晌午一定得留下吃饭。”临走,她一只手拎着篮子,伸出另一只手抓了抓刘桂萍的手。

笑眯眯的转身走回院子,她毫不犹豫地分派差事,“恁爷俩别铡了!研贵,你去称点肉去!老二,上堂屋看书去,别待院里瞎转悠!去!”

陆子坚都听在耳朵里,正好姑娘抬头,就冲她笑了笑。

女孩脸通红,很紧张、很局促,“我……”

她刚说一个字,陆子坚抓起车把,蹬开脚撑子,推起自行车,“先进家来!”

刘桂萍张了张嘴,没说话,低着头,脸通红地跟着进来。

大门洞里停好车子,陆子坚小声说:“到我屋里坐一会儿吧?至少喝杯热水歇歇汗,我总不能让你就这么再几十里地骑回去,对不?”

女孩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没用去院子里,陆子坚的房间就在大门底这边,是倒座房,于是直接让她进屋,“我睡这个屋,来,进来!”

院子里已经响起老娘的训斥声,陆子基、陆子美都站在院子里看嫂子,笑嘻嘻的,赶都赶不走,让刘桂萍越发臊得不敢抬头,快步就进了屋子。

陆子坚他们家的宅基地,一共四间的地方,85年先是翻盖了北面的四间砖房,88年又盖了大门,东南开门,但是跟大门一起,建了大两间的倒座房。

家里孩子多,而且逐渐大了,不盖住不下。

当然,主要是因为大姑愿意赞助。

两间倒座房,也就是南屋,陆子坚住了一间,另一间算是仓库。

卧室不大,一间的地方而已,摆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头上桌底下床底下,堆满了陆子坚从小到大的各种书,一边墙上贴满了陆子坚从小到大的各种奖状,足足几十张,另一边挨着床的墙上,贴着一张酒井法子的泳装画。

大概再过几年,陆子基住这里,那时候酒井法子旁边就又多了林心如的泳装画,又过几年,酒井法子就被陆子基淘汰了,改了梁咏琪。

屋角那里,还摆着一个施肥用的化肥耧,和七八只拿绳子捆好的镰刀。

这年代的农村,难免的。

“坐,先坐!”

拉过椅子,让姑娘先坐下,陆子坚转头出了屋,并没有阻止老爹推自行车出门买肉,但是却小声把陆子基陆子美都赶走,然后才找了红糖、拎了热水瓶过来,给她倒水,搪瓷缸子推过去,“我喝水用的,刷的很干净。”

女孩低头不语,手象征性地在把手上攥了下。

“你怎么来了?”

他柔声地问。

五十里路呢,陆子坚这一趟骑下来都累,这时候看,姑娘鬓角都是汗。

真是没想到,昨天她问了地址,居然今天就自己跑过来了。

“俺家有几棵枣树,年年入冬前打枣,正好都晒干了,我想给你送点枣来。这枣可甜,你吃点儿。”她低声地说。

然后往怀里一掏,掏出一双毛线织的手套,攥在手里,低着头,“我看你昨天过去,也没戴个手套,现在天那么冷,你去城里上高中,得骑车子,肯定冻手,昨天晚上就给你织了双手套,你戴上看看合适不。”

递过来。

陆子坚愣了几愣。

怕这才是主因。

为一双手套,骑了五十里路送过来。

还要再骑五十里回家。

陆子坚深深地吸了口气,接过来,当着她的面戴上,双手互相卡了一下,手指乱动,笑着,眼神跟她抬头看过来的眼神正好碰上,“合适!合适得很!”

她笑了笑,“俺三叔冬天喜欢去逮地兔子,我跟俺娘说了,今年要是能逮住,给我要张兔子皮,到时候我给你缝个兔子皮的手套。毛线的漏风,还是不暖和。”

“好!”

其实他不缺手套,高中读了一年半,正在进入第二个冬天,他前后已经收到过十几双手套了,都是女同学织了送的。

当然,大都退回了,只留下了两双。

事实上他昨天骑车去大姑家,也戴了,只是后来坐侉子,就扔在了大姑家。

但这双肯定不一样。

这是人家姑娘大冬天里来回骑车百里,给送来的。

显然很珍贵。

“路上冷吧?骑车带风,现在又正化雪,冷得很。”

“还行。不算冷,我穿得厚。”

“你这两天就能回去上学不?”

“嗯。柏校长昨天下午就给俺大爷,就是俺村村支书那里打电话了,说是让明天上午就去乡中里找他,他给安排班。”

“好!那就好!”

她忽然抬起手腕,“俺爹娘都很喜欢你送的这块表,嘱咐我一直带着。”

陆子坚笑了笑,问:“那你喜欢吗?”

她点点头,“也喜欢。”

陆子坚又笑,把搪瓷缸子往前推了推,“喝水呀,暖暖身上,也落落汗。”

“嗳!”

她答应一声,端在手里,但仍然没喝。

陆子坚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不会是嫌我脏吧?但马上就又回过神来,于是他马上起身,“等我一下!”起身走到院子里,一看没人,就转回来,小声,“院子里没人,我家茅房在西南角!”

说话间,拿起桌子上的半卷卫生纸,递给她。

腾地一下,女孩脸通红。

“这有啥的,这又不丢人,去,去吧!”

她脸上的红,浓到似乎要滴下来。

下意识地,陆子坚伸手过去,拿手背在她脸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等她惊讶地抬起头来,他笑,“去吧!”


陆子坚心细。

这一点,在上辈子的前后诸多朋友之中,他已经算是有口皆碑了。

年过四十之后自我评价,他觉得纯粹论智商,自己大概只算中等,也算聪明,但只是普通人的那种聪明,跟能够看透风云的那种大智慧,却实在是不沾边。

他最大的优点,当然是长得好看。

以及心细、周到、体贴。

总能让人有一种跟他在一起呆着特别舒服的感觉。

这些合在一起,共同构成的东西,大概可以被称呼为个人魅力。

年轻时不愿承认,甚至会一边沾沾自喜一边又暗自厌弃,但是人到中年逐渐活明白了,他还是坦率承认,长得好看这一点,在自己的人生中,实在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有眼缘儿,是个人就喜欢你,愿意帮你,当然诸事顺风。

至于自己的聪明、努力……真的,顺风使船而已。

并没有真的决定了什么。

当某个够分量的人欣赏你,看中了你,决定要帮你一把的时候,其实已经注定了你的成功了,不是你的项目和思路有多么的牛逼,也不是你多聪明多努力,只是他不会允许他要帮的那个人失败而已——那就是风。

包括女孩子。

上辈子谈过那么多次恋爱,婚都结过两次,人过中年蓦然回首,所有的前女友和前妻居然都还有联系,且关系良好,能隔段时间就聚一下一起吃个饭之类的,更有甚者,结第二次婚的时候,连婚房都是前妻陪现任妻子一起去选的,老婆坐月子,前妻也亲自带着人过来,帮忙照顾了好一段时间。

为什么?

除了个人魅力这个答案之外,陆子坚想不出别的。

总能把美好的东西、美好的感觉、美好的感情,以及事到心弦的那一点最美好的回忆留给他人——于是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甚至有几个前女友在分手后就一直单身。

她们说,找不到更好的替代者了。

而现在,十七岁的陆子坚,甚至有着一个中年老男人的细心。

和体贴入微。

从茅房里出来之后,刘桂萍面红如霞。

在93年的这个时候,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因为某种客观无奈,被一个十七岁大男孩看出来憋尿,和劝着去上厕所这件事情,当然是难以承受之羞。

所以她出来之后,把卫生纸卷往陆子坚手里一塞,低着头直接说:“我得回去了。”然后就直奔大门洞里自己的二八大杠。

陆坚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小声且认真地说:“好歹喝口水,再歇几分钟。”

她抬头看了陆子坚一眼,眼神中闪过了片刻的挣扎,最终还是跟陆子坚再多说几句话的诱惑,战胜了内心的害羞,“我……不能在你家吃饭。”

顿了顿,又赶紧解释,“人家笑话!”

这是真的。

只能说,前后三十年,整个社会的移风易俗是真的做到了。

不必说三十年后,就二十年后,未婚同居算个屁,但是在当下的1993年,在鲁西南,一对互有好感的男孩女孩能拉拉手,已经算热恋了!

而在农村,至今仍是几千年来的女子需矜持才贵重的传统习俗,在左右着人们的观念——女孩子哪能独自一人跑去别人家里吃饭!

哪怕是已经订了婚的未婚妻,独自一人跑去未来婆家吃饭这种事儿,一旦传出去,也是会被人笑话一辈子的。

陆子坚笑起来,他的笑容总是很温暖,尤其是对于女孩子来说,“没事儿,不让你非得留下吃饭,是怕你累。来,再歇会儿。”

于是他乖顺地被陆子坚又牵回了屋里,这一次,她终于是端起了那杯红糖水。

虽然红着脸,却一边轻吹,一边小口喝了起来。

但是她依然不可能在陆子坚家里待太久。

她一大早出门,骑了五十里路找过来,到的时候就已经将近十一点了,而且说话的工夫老爹买肉就能回来,一旦那边饭都张罗上,再走反而麻烦。

但对于刘桂萍来说,即便有一二十分钟也是好的。

说不了多少话,更何况是一天之前还完全没有丝毫交集的两个陌生人,初起的交流总是生涩而收敛的。

但依然可以聊一聊,你去年冬天是什么时候退学的?现在再去直接插班,感觉能跟得上课不?你哥现在不上学了,在家干啥?他也初中毕业?

渐渐就熟悉了。

一杯水逐渐快要喝光的时候,正好听到堂屋里的老挂钟开始铛铛的敲,陆子坚就知道,十一点了,于是他主动起身,“走,我送你到乡上。”

刘桂萍愣了一下,脸有点红,推辞,“其实……不用。我已经认识路了。”

“走吧!”

陆子坚轻轻一拉,她就跟着出了屋。

“娘,我送她到乡上,别等我吃饭!”

甩下一句话,也不管老娘追出来念叨啥,陆子坚也推起自己的自行车,带着刘桂萍就出了门。

知道她害羞,不想被人看见,就专走沿河的小路。

一直到出村子前,才拐上了正经的大道。

半路碰到了陆子坚他爸,自行车把上果然挂了一块猪肉,有肥有瘦,让最近几周始终感觉油水不足的陆子坚一下子有点馋。

但他只是扬声打了个招呼,脚下蹬车根本不停。

刘桂萍更是红着脸低着头,连看都不好意思看。

一路到了乡上,眼看就是十字路口,两人的车速都有意识地慢下来,刘桂萍认真地看着陆子坚,说:“你回去吧,我自己走就行了!”

谁知道陆子坚居然干脆下了车,等刘桂萍也措手不及地赶紧下来车子,陆子坚笑着看着她,说:“虽然我知道你可能不大愿意,但我的确不忍心看你饿着肚子回去,这一路还有四五十里路呢,吃点东西再走,行不?”

刘桂萍忽然觉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按说……管它什么按说不按说,这是在外头!

生在这困弊的乡村,刘桂萍性子里固然有相当保守的一面,但绝非是什么绵软的性子,相反,她坚韧而又大胆。

更何况……他是那么的贴心。

一起吃个饭又咋啦?难道不是早晚的事情么?

于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嗯。”

陆子坚一下子笑起来,帅气地打了个响指,“我早就馋这一口了!走,吃壮馍!”

壮馍是一种油炸的馅饼,牛肉做馅,尤其是刚出锅的时候,外焦里嫩,特别的美味,算是这贫瘠乡村里最好的美味之一了,而且据说出了本县都吃不着,算是本地的名吃。

多年以后,陆子坚闲来心痒,自己在家里瞎折腾,尝试着炸过,但是不行,无论如何都做不出家乡的味道。

忽然穿越回来,短短三周,他已经忍不住出去吃过三次了。

反正大姑每次见面都悄悄给钱,他倒是可以算不缺零花钱。

正是晌午顶的午饭时候,穿过徐垓乡的这条南北大公路两边,停满了各种各样的大货车,都是途径这里落地吃饭的。

这里离城二十里,既顺路,又好停车,很多大车司机都喜欢赶在这里吃饭。

沿十字路口分布,光壮馍店就有两家。

陆子坚带路进了一家,让切了三个壮馍,又端来两碗油茶。

店里人有点多,两人只能同人拼桌,于是就挨着坐下,吃饭的工夫扭头对视一眼,刘桂萍眼里有些羞涩的笑意。

这顿饭,俩人都吃得很香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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